2008年4月6日星期日

漢語特質與語言品質

漢語特質與語言品質
溫任平
毛澤東在1958年接見墨西哥共產黨代表團,談了數小時,毛講的除了他對世界革命的願景,竟然是他的“漢字拉丁化”的想法。20年代錢玄同的主張像個揮之不去的幽魂,一直困惑住不少中國的一流人物與優秀心靈,從魯迅到傅斯年到30餘載後拿下中國大陸政權的毛澤東。那時有句流行的口號:“廢除漢字,中文萬歲”。

2002年李銳與韓少功有一場有趣的對話。他們兩人都是中國當代的著名小說家,前者盛傳是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之一。李銳擔心網絡世紀的到來,英語乃成強勢,漢語將被邊緣化,韓少功則認為漢語輸入電腦的速度已追上甚至超踰了英語,漢語或中文對電腦的適應性,不遜於英文。韓少功承認英文著作資訊繁多,英美兩國再加上面積廣闊的前殖民地與附屬國都得仰賴英文撰寫的各類訊息。至於漢語,則前景看好,13億人口的中國,崛起過程中有無窮的商機。韓少功指出,在80年代美國華裔家長都不把中文看在眼內,甚至禁止自己的孩子講漢語。90年代美國華裔家長周末都把孩子往中文班送,成年人在學講漢語,中文補習學校處處可見。

韓少功熟諳中英,留學歐洲,在海南島還當過英文主考。由他來分析比較中英兩種語文就不致於見解偏頗。他指出學漢語新詞不一定要學新字,每一個新字都得死讀死記,那很慘。美國大學做過一項統計,英語每年大約增加1千個新單詞,完全從26個字母挑出來拼湊而成,難讀難記而且無法作想像的攀附(不信的話,可以問問藥劑師各種抗生素的名稱)。韓少功在一項訪談中提到3個新詞:“基因”、“激光”、“電腦”,構成這3個詞的6個字都是舊的,大家熟悉的,組合起來卻是意義全新的科學詞彙,而且讀者可以從這些新詞猜想到它的涵義。“基因”指的是先天的、基礎因素,激光一定是非比尋常的光芒,“電腦”當然是用電操作的人造腦(中國大陸叫計算機)。日本於50年代末面對電腦這種新產品曾鑄造了兩個詞,一是“電腦”,另一個是以Computer音譯出來的片假名,半個世紀過去了,日本人汰除了有音無義的片假名,而選擇用“電腦”這個詞。

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與好幾位內閣部長都曾埋怨過漢語難學,這是語言學習的“負面干擾”(negative interference)使然。如果李先生與他的同僚童年時期,同時學習中英兩種語文,就不至於被先入為主的表音文字所干擾。面對中英兩種語文感覺真奇妙,一個字母繁多,很長很長的英文單字(比方說holographability),讀者都能唸,卻一點也不懂它的意涵,你怎樣猜也沾不上邊。面對中文即使你碰上“氘”這麼刁鑽的字眼,你完全不會唸,卻可從部首的“气”旁,猜測到它是某種氣體。就這點來看,漢語或中文是不是比英文易學呢?漢字的部首偏旁,單字細部組合提供的意義線索比英文多了許多。使用漢語、中文者的問題是,字詞能寫能用能造句撰文,但就是讀音不易記。一個漢字可以唸錯20年而不自知。教了30年華文的老師可以把“門檻”的“檻”(讀音:砍)唸成“門監”,“太監”的監。類似例證,不勝枚舉。

寫這篇短文,是偶爾翻讀杜維明教授的新著《創新與對話》,他在第27頁指出漢語和古漢語水平一直在下降,“下降到很多朋友錯別字連篇,我也是。”杜維明是哈佛大學教授,與劉述先等人同屬新儒家第三代傳人。他研讀四書五經,唸的是古籍原典,如此刻苦勤學仍懷疑自己駕馭漢語的能力,對我而言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句自責語。

我最近翻讀參與修編的10冊《馬華新文學大系》(1919-1942)與李廷輝領導編的8冊《新馬華文學大系》(1945-1965)以及大馬華文作協於2004年出版的10冊《馬華文學大系》(1965-1996),發覺裡頭有不少作品,語言粗糙、蕪雜,讀來牙為之碎。馬華作家似乎對自己使用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理自明),應該說“語言品質”沒有甚麼自覺。信手拈來,胡言亂語、謾罵甚至涉及人身攻擊的雜文居然也收錄入某套大系的散文部分,這是作者與編者的愚昧無知所造成的共業。後人讀之,不忍卒睹,既氣苦又難堪。蘇軾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腹笥充實,成竹在胸,下筆自然從容隨意,而非惡俗的、粗鄙的妄言譫語。

我們也許可從外國人對漢字的看法尋回對母語的尊重與自信。萊布尼茲嘗謂:方塊字簡直就像聾子的發明。1703年萊布尼茲論及埃及文字與中國文字,結論是前者是通俗的、感性的、比較的;後者(漢字)是哲學的、理智的,因此他認為中國字更有哲學意味,“它們似乎是建立在更為成熟的,諸如數目、秩序、關係等等的思考上面。除了偶些例外,它們的結構很像人體”(見Derrida著《論文字學》,倫敦,1974年,第79頁)。當然,我們也知道艾略特的恩師詩人龐德(Ezra Pound)如何利用他有限的漢字知識寫成了他想像奇特、瑰麗宏大的詩篇。萊布尼茲、德里達、龐德對漢語的誤讀不免,但他們都頗能把握漢字象形與其哲學暗示。萊布尼茲認為漢字的結構近似人體,這觀察十分精采,必須有另一篇文章討論有關宇宙、人體、語言的隱性契合現象,從宇宙、生物與“語言全息律”(Language Holography)墨,才可能把這話題交代清楚。
星洲日報/靜中聽雷.溫任平.06/04/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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