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1日星期一

梁漱溟轉佛入儒的啟示

梁漱溟轉佛入儒的啟示
文化空間
星洲廣場
溫任平
2008-03-08 14:12
筆者對梁漱溟特別感興趣,那可是因為我的心智成長過程與先生頗為相近。談“心心相印”是攀,但梁漱溟轉學師,思想屢屢變易與自己有若干共通處。梁先生出家不成,20歲開始茹素終身,我的體況不允許我茹素,卻愈來愈覺得自己是個蓄髮的比丘。每次讀梁的《儒佛異同論》、《人心與人性》,我都有新的領悟,深化自己對他的認同感。
60年代的我無哲學思想可言,1970年接觸殷海光、金耀基,開始對社學會、邏輯實證論、中國的哲學文化有點了解。我大抵還算得上肯讀書思考,梁漱溟早年是個功利主義者或實主義者,凡事必問這樣做:“有甚麼好處?”孜矻勤奮勝我百倍。他反對宋明以降玄議空談之學風。由於殷海光、金耀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嚴厲批判(尤其是前者),我對孔孟之道頗為排斥,梁先生早年拒讀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不願接觸《莊子》、《老子》,對儒學更是興趣缺缺。
梁漱溟後來從西方功利主義的“利”與“害”,轉移到“苦”與“樂”的思索,而我歷經70年代的兄弟鬩牆,人情反覆,進入80年代中葉更目睹天狼星詩社由盛而衰,開始思考“諸行無常”“緣起緣滅”諸。佛家的“空性”對我啟示最大,我把“修空”視作學問的充實,就我的體會,“空”是沒有邊界海洋似的“浩瀚”(Immense),文學創作與其他形而上的想像適足以發揮空性的無中生有。梁先生追求清靜釋然,煩惱解脫,用他自己的話:他準備拋棄凡俗一切,遁入空門,是“萬牛莫挽”的決定。如果梁漱溟果然那麼做了,他充其量是個自了漢。先生對現實政治的關切焦慮(清帝遜位,民國肇始,袁世凱稱帝),都使他無法不把個人的因素放在一邊,而把國家民族命運放在最優考慮的位置。
儒家匡時淑世的思想學說,對梁如暮鼓晨鐘。先生初閱《論語》,不見佛家之四諦:苦、集、滅、道,全篇不見一個苦字。“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樂”出現多次,即使逆境中亦可樂在其中,“仁者不憂”、“樂於忘憂”,轉化現實的苦為奮斗的樂,這令梁漱溟十分震動,甚至振奮,他感覺出傳統文化有其頑強的生命力與創發性。泰州學派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對梁是一重要指引,他後來從事鄉村建設,就是想為中國老百姓尋找一條自救自強的路。
筆者對儒學的興趣大概肇始於王財貴於1994年的推廣誦經,從《論語》背起,此項活動獲得自台灣到大陸及其他東南亞,乃至於歐美華人社群的響應。王財貴是牟宗三的弟子。1998年四書五經的經典誦讀工程在南懷瑾引荐下,在中國獲得廣大的認同。華東師大及其他教育科學研究機構,通過測驗與觀察,亦肯定了經典誦讀,有助於兒童健康人格的成長。我下決心讀《論語》,謝川成與他才數歲大的孩子謝顥已能熟背如流。這令我既慚愧又心悸,我這個被稱為“老師”的,這些年來怎麼還在原地踏步?我的學儒於焉開始,像梁先生那樣,我們都在《論語》裡找到思想的活水源頭。
梁漱溟是一代教育思想家與理念實踐者,是新儒家的開山祖師,筆者與之比附無意攀龍附鳳,只是生命形態相似性的聯想。我是個“雜家”,“雜”不一定是複雜而是“拉雜”。我是個學習的海棉體,但博而不精。梁有“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悲願,父親梁濟不忍國事蜩螗,於60歲之盛年自沉於北京淨業湖,以殉國的方式企圖喚醒國民的良能良知。梁漱溟不走乃父的路,對他而言,20年代的中國是缺乏現代意義的民族或國家,只有割据一方的軍事力量。政府窳敗,要挽救社會不讓其崩壞,必得從社會之根本處手,把鄉村重建起來。寫到這裡,我想到的是80年代陳群川的華人新村重建計劃,大馬450多個華人新村人口近百萬,各種公共設施落後,新村年輕一代能進入大學唸書的只有1%,可惜陳氏沒當上房屋及地方發展部長,即身繫囹圄,沒機會一展抱負。
梁漱溟語多精闢,他三言兩語比較儒釋道,“儒家功夫用在此心”、“道家功夫用在此身”、“佛家解放生命,還於不生不滅”這些看法都令人反覆思量,有慧根者自有所獲。1921年先生寫成《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指出西方文化是前瞻式文化,20世紀世界將西方化,他的預言果然兌現了。他亦預告未來世界將趨於持中、揉合、融會的“中國化”。
2007年12初中國人民大學主辦《第四屆儒學論壇》,來自夏威夷大學的田辰山教授提呈〈儒學思想與後現代經濟發展〉。田先生在綱要里指出現代“經濟之實踐乃是利潤最大化”,而後現代經濟則考量到“社會的健康,安全、環境的責任理念”,而兩千年前的儒家天下觀很早就思考人類生產活動,可能帶給自然環境的負面影響。我率先發言詢問﹕何以“前現代”的儒家竟有“後現代”的意義?我當時想到的是,今日的晚期資本主義其掠奪性、宰制性、壟斷性似乎變本加厲。田辰山沒直接回答,僅悠悠回了一句:“梁漱溟先生說過:中國文化是早熟的文化。”
返馬之後,我翻讀了曾與奈思比合著《2000年大趨勢》的作者Patricia Aburdene的新著《2010年大趨勢:自覺資本主義的興起》(Megatrends 2010:The Rise of Conscious Capitalism)。該書一方面強調企業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則預言未來將有愈來愈多的企業在追求經濟效益的同時尊重人性、道德與社會福利,以不破壞生態環境為原則。如果Patricia的樂觀預言能夠兌現,則梁先生80多年前預測世界在西方化後,轉趨天人合一的“中國化”或“儒化”或能成為事實。但年份不一定在2010年,我認為世界將在2010年面對金融風暴與貨幣危機爆發的兩三年後另尋一條出路。2008年,微軟還想盡辦法吞掉雅虎,這是大吃小的掠奪蠶食。絕大多數的企業在今天仍在追求利潤最大化,而非生態保育、社會責任與公平競爭。
星洲日報/靜中聽雷.溫任平.09/03/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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