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9日星期三

七十年代的文學行動主義 ── 從《文學七環》談起

七十年代的文學行動主義 ── 從《文學七環》談起

/溫任平

2003.02.09 星洲日報‧星洲廣場


這兩年來陸續收到楊康、劉慶鴻、周錦聰、陳志光、宋飛龍等人編的《文學七環》,中文打字,影印裝釘。據記憶所及,編者曾提過打字的工作是在辦公時間抽暇做的「副業」,影印更需眼明手快,在其他同事不曾留意的情況下進行。我估計這份影印刊物最多只印一百份,送給文壇朋友,包括我在內的同道中人。

《文學七環》收錄詩與散文/極短篇,水準參差,作品每多奇思妙想,意念頗大膽新穎,唯一些作品都似乎善於謀句,缺乏實力謀篇。這份油印刊物使我聯想到過去我曾在四間中學,督促華文學會成員編壁報,出版影印刊物。這四間中學先後是霹靂冷甲的拿督沙咯中學、金寶培元國中、怡保育才國中與吉隆坡的尊孔國中。聯想翩翩,我自己仿似走進時間隧道,回到70年代的馬華文學時空去。

抗衡話語霸權

活躍於70年代的文學團體包括犀牛、棕櫚、鴿、鼓手、人間、天狼星。這些文學團體都是同仁組織,都曾出版成員的個集或合集。當時的馬華文壇,兩家華文日報的文藝副刊都被現實主義掌控,現代主義(所謂「現代派」)只能在《蕉風》、《學生周報》、《教與學月刊》等文學刊物找到發表的園地。偶爾在報章刊出的一兩首現代詩,作用在點綴,証明園地公開,編者沒有派系之見。這情形我想當時二十來歲的我看得很清楚,因此天狼星詩社的成立,一開始便對現實主義的話語霸權採取對抗的姿態。

70年代的所謂現實主義,內容粗糙,形式僵固,技巧拙劣,文藝副刊編輯經常縱容一些作者以不同筆名攻訐、謾罵現代文學,而這些雜文又被美名為「魯迅式的匕首投槍」,使人啼笑皆非之餘又感到十分厭惡。我決定把我接觸到的西方現代文學理論與港台的陌生詩學帶進來,「傳授」給舍弟瑞安,他很快的便把新的文學觀念在同學李宗舜、周清嘯、藍啟元等人之間擴散出去,在霹靂美羅先成立綠洲社,那是天狼星詩社的雛型。

瑞安擅於活動,南上北下,一方面與蕉風、棕櫚、犀牛等文友聯系,一方面藉旅行之便物色人才加盟天狼星。我則就地取材,在學校華文學會發掘有潛力的文學新秀,鼓勵他們參加詩社主辦的文學聚會,吸收他們成為詩社新血,我和瑞安與繼起於1975年的詩社重臣張樹林、謝川成、徐若雲、沈穿心、洪而亮都有一個共同的理念,文學需要推廣。現代主義必須要有一個團隊,而且還是可以發揮團隊精神的組織,才足以與老舊陳腐而偏又「店大欺客」的現實主義抗衡。

以今日的後見之明去檢視當年天狼星的作為,發覺當年的詩社是靠自己發明/發展出來的文學行動主義(literary activism) 去推廣文學的再教育計劃,挑戰斯時當陽稱尊的「老現」。現實主義作者自50年代至70年代已建立相當牢固的譜系體制,配合媒體編輯人的挖取,不斷因襲與複製同樣的主題:小說充滿了訓誡教誨,散文平板乏味,詩(他們喜歡沿用「詩歌」一詞)則像標語、口號,十分散文化、普羅大眾化。

70年代的中國文革運動如火如荼,國內的左翼文學如虎添翼。把兩地的政治氣候放在一起排比觀照看似悖理,走過這段歷史的人都清楚中國的政治大環境對所謂「馬華文藝界」(老現傾向沿用「文藝」一詞,因為後者可以羼入更多政經文教的因素)確乎起著某種牽引的作用。只要看80年代中國走向改革開放,馬華文壇的現實主義亦隨之調低音頻,90年代甚且日愈趨於式微,即可知兩地之間確乎存在某種微妙的隔岸效應。

文學培訓的得失
天狼星的文學行動主義大抵如是:首先是廣招社員,1973年我們在國內十個城鎮成立十個分社,社員逾百人。詩社選擇於每年六月詩人節主辦文學聚會,自1976年 以迄 1986年出版了十一期的《年度詩人節紀念特刊》,封面設計是屈原臨江的圖象,出自不同手筆,或肅穆,或沉哀,或悲苦,三閭大夫的拱襯除了有其象徵意義外,也能激發社員對詩藝的向心力。另一次聚會則選在年杪學校放長假期間舉辦。

聚會通常都是三天兩夜,以文學常識、文學辯論、限時創作、詩的造型朗誦等比賽培訓新人,優勝者可獲得余光中、楊牧、張曉風、張愛玲、鄭愁予、白先勇、葉維廉、王文興、劉紹銘等名家的書籍。文學聚會的壓軸戲,通常是文學研討會,由詩社資深社員發表論文,大家提問討論,我則從旁點評。勇於新的形式與技巧運用的社員作品,都會特別被提出來共同賞析。

1975年11月殷建被赴台並退出詩社,一年後,瑞安、娥真一干人在台北另創「神州」,張樹林、沈穿心、孤秋、朝浪、暮靜於1976年年杪成立世紀文化公司,以代理/銷售港台現代文學書刊的另一種方式維持詩社的活力於不墜,繼續推廣文學教育。如實地說,天狼星的文學行動主義在張樹林的操盤下,漸漸擺脫溫瑞安主事時期的幫會風格(瑞安成立「剛擊道」,學習空手道,兄弟二十餘人,他本身一直擔任「大哥」)。樹林為人親和,唯作為一名智囊、一個行動人,他的魄力絕不遜於瑞安。

葉嘯先生在1997年舉辦的馬華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提呈論文《論馬華現代詩的發展》,指出馬華現代詩在1970年到1979年期間進入「天狼星時期」(《馬華文學的新解讀》,留台聯總‧頁294),事實上天狼星的影響跨越1970年代,滲透入1980年代馬華文學的地層,此點容後撰文再議。詩社於1970年代的十載期間出版書籍十餘種,其中以1974年的《大馬詩選》與1979年的《天狼星詩選》意義最顯。前者由我主編,收入國內27家現代詩,擺明車馬不承認現實主義的「散文分行」是詩或詩歌;後者則有凝聚社員力量之效。《天狼星詩選》一共收錄38位社員的詩作,分平裝與精裝,在台北印刷,力求美觀。天狼星自1969年之「綠洲」起家,於1989年杪結束,一共出書二十六種。1970年代天狼星的文學行動主義,收穫比1980年代豐碩,端在引介西方文學與港
台文學思潮兼及作家作品研析方面,用力最勤,用心最苦。陌生詩學與前衛美學一直是詩社的內在引力。

不過,文學創作或文學興趣,畢竟是相當個人的事。在詩社培訓新人的過程中,其間也不能避免地引來一些不快,某種反彈。當年的綠湖分社社長何棨良因瞌睡被我出口揶揄憤然退社,女高音陳質采(今日是執業的西醫),則因半夜被叫醒參與文學會議而不滿詩社地獄式的文學訓練。她是陳徽崇老師的高足,睡眠不足可以傷害嗓音,也難怪她會不悅。其他類似事件,以今日的後見之明,在在顯出詩社當年的文學訓練有操之過急之嫌。

回頭看《文學七環》,它不定期出刊,陸續有新人加入寫作的陣營。方法溫和,策略緩進。與天狼星當年的激進強烈,作風迥然大異,唯《文學七環》諸君子處於21世紀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風起雲湧的當下現實,溫和漸進,持續保溫,並且鍥而不捨,可能才是明智之舉。他們要面對的已非曩昔的現實主義,而是庸俗化、趣味化的通俗主義(secularism),對於文學信念、無聲無息的稀釋與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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