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0日星期二

文壇地震:方北方面對嚴厲批評

文壇地震:方北方面對嚴厲批評
溫任平

經典缺席這議題沸沸揚揚了數載,其間有人企圖訴諸情緒,以各種筆名化身為現實主義強辯。有人把現實主義資深作家韋暈的封筆怪罪於現代主義對他的衝擊,甚至有人在韋暈於1996年6逝世後,弄了一篇激情的〈有人很不屑:韋暈算老幾?〉的文稿,以煽情方式,企圖把文學論爭變成非理性的糾纏,追風捉影,博取同情。其實游兵散勇式的放冷箭,對釐清真相毫無裨助。現實主義面對災難性的打擊,來自黃錦樹於1997年11月《馬華文學的新解讀》研討會上提呈的論文〈馬華現實主義的實踐困境──從方北方的文論及馬來亞三部曲論馬華文學之獨特性〉。

以方北方一人代表馬華現實主義,當然有以偏概全之嫌。方北方是大馬華文作協的第一任主席,1946年寫成第一個長篇,著作25種,除了小說還出版了不少文論,宣揚其文學思想。1989年方北方獲頒第一屆馬華文學獎,其文學的標竿地位受到廣泛認同與肯定。他是現實主義的典型作家,其作品是現實主義的典型作品,微觀是宏觀的縮映,稍懂全息論的人都了解見微知著的道理。路璐璐質問:“黃錦樹讀過方北方的作品幾分之幾,才動筆……?”(1997/12)不把重點放在方北方的文論與小說是否有問題,而在枝節上饒舌。路璐璐不知何方神聖,從其隱瞞身分到不敢面對馬華現實主義是否在實踐上面對困境,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心虛。黃錦樹在小說方面只論方北方的“大河小說”,因為方氏1996年8月30日寫給黃的私函中表示他自己覺得《馬來亞三部曲》是他的代表作。從方北方自認為最滿意(代表作)的作品窺測其現實主義文學實踐的能耐,雖不中亦不遠矣。

《馬來亞三部曲》的前面兩部:《樹大根深》(1985)、《頭家門下》(1980),只有一個故事,勉強符合了小說必須有人物、情節的最起碼條件。其實類似《頭家門下》一類的作品,看書名大概已不難猜測小說內容寫的是甚麼,人物事件平面化,敘事者全知全能,無美學結構可言。第三部曲《花飄果墮》(1991)原題“五百萬人五百萬條心”,方北方連講故事也省略了,他把報章所載的各種政治、文化評論、華社在不同場合發表的宣言、備忘錄,作協成立大會的爭辯、文化大會提案、馬華公會簡史……全部照錄,使《花飄果墮》是部小說(?)成了“華社問題資料匯編”,而作者方北方居然認為“本書的內容既是反映華社深入困境的情形,更須借重文化知名人士所發表的政論。……小說是沒有固定表現的方式,在小說表現多樣化的今天,創新已是一種進步的潮流。”(《花飄果墮》後記,頁353)方氏沾沾自喜,還以自己在創新呢。小說有其形式結構,敘事技巧,美學考慮,《花飄果墮》徹底放逐了文學作品最基本的文學性(甭談藝術性),黃錦樹在〈馬華現實主義的實踐困境〉認為用甚麼“主題健康”、“思想正確”或其他堂皇的理由,如此糟蹋文學作為一種意義存在的尊嚴是“不可饒恕”的,“所謂的‘大河小說’,原來不過是一灘淤積泥沙、廢木、言論與意識型態廢棄物的死水之塘而已。”

黃錦樹論馬華現實主義的實踐困境,不僅從作品中找到例證,更從方北方的文論《馬華文藝泛論》(1981)找到思想之根源。

“馬來西亞人當然寫馬來西亞的典型事件和典型人物,所以馬華作家的創作主流是繼承20年代的現實主義,而發揚批判現實主義,走積極的新現實主義的創作方向,從而鼓勵三大民族的和諧,促進人民的團結,發揮愛國主義的精神,為人類之美好的事業而努力。”
“作品的中心思想,既然與國家意識脫離不了關係,國家意識成了作品的風格。風格的成立,自然決定了作品的內容,從而也決定了作品的表現的形式。”

黃錦樹指出這是典型的“國家決定論”:“在這兩段異常教條的文字中,讀到的已不是文學理論,而是一種政治宣言,而且……是國陣立場的政治宣言”,“社會現實主義原有的左翼色彩和對國家機器的批判性消弭殆盡,甚至惡化為國家機器的代言人。”。黃指出方氏“一點也不現實──卻十分世故。”如果文學(任何流派)果如方北方所言:國家意識決定作品的風格、內容與形式,“我們看到的其實並非文學作品的構成過程,而毋寧是政治宣傳品的形成程序”,現實主義的社會性、積極性、批判性歸於零。現實主義如果淪為犬儒虛偽,追隨所謂國家意識,那麼所謂繼承20年代的批判性現實主義精神、沿襲魯迅的抗爭精神云云,豈非空口說大話,自欺欺人?馬華現實主義者言行相悖,創作實踐不遭遇瓶頸,難矣。

論文發表,不啻馬華文壇地震。葉嘯指稱黃在對話會上態度挑釁,語言苛刻。路璐璐指責黃向方氏與其家人借書而居然批貶當事人,有違道義。為老人家叫屈的文字,此起彼落。何啟良則認為黃錦樹對馬華現代主義(溫瑞安、王潤華、潘雨桐、楊升橋)與現實主義的嚴厲批評是“反道德的道德力量”(1998/1)。在人情道義方面,張景雲的看法最有見地:“在藝術∕學術∕思想界一貫都服膺‘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質言之,真理在焉,吾師就不得不讓位。”(蕉風1/2月號,1998)從孔子到孟荀,我們看到的是“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黃錦樹最為人詬病的是他言詞激烈,不留情面,回應他的人多不碰觀點的對錯只斥責其態度與用語。如實地說,雄踞馬華文壇70載的馬華現實主義,早就該有人給予當頭棒喝了。

棒喝不是為了打垮馬華現實主義,反之,吾人希望能出現像寫《兒子的大玩偶》的黃春明或寫《夜行貨車》的陳映真,這些實力派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綿密深邃,發人深省。馬華現實主義必須醒悟,如果他們還在蕭規曹隨,不思變革(理論與實踐),馬華現實主義可能真的會走向黃錦樹所言“技術及意識上的雙重破產”(馬來西亞華人研究季刊第一期,1997)的不歸路。

星洲日報/靜中聽雷.溫任平.18/05/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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