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0日星期二

庖丁解牛•福南《解马》

《静中听雷》
2000/11/27
温任平

林福南的《解马》,肯定不是一本好书,我的意思是说从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角度来看,它甚至不是一本入流的书,从马悦然教授的角度来看,《解马》绝对是本差劲的书,因为它没有高行健《灵山》里头的灵气;《解马》里头的“马”也非“马悦然”。

(一)

读《解马》可能还得先解读林福南这个人。傅承得在序文中胪列了十个林某给一般朋友的印象,方法是用对了。个人对林福南的第十一个印象是相貌清奇带古意,这种“现代古人”很少,但还不至于没有,王品棠与午马在不同程度上庶几近之。今人古相往往全有特殊的机遇与成就。

我应该在这儿赶快补充的是,林福南比王品棠、午马似乎更幸运些,因为他的古典气质没有骨董感。吾友王品棠五官棱线分明,头角峥嵘;午马面目在憨厚与狰狞之间,林福南的长相却像个新科状元,脸上永远挂着上了榜的喜气。我前面用的比喻都是认真的。这不仅是外在形象,各位看官读《解马》,不翻查谁是作者,生于甚么年代,你可能以为手里拿着的是写成于两、三百年的明清笔记或读书札记,我想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切入讨论《解马》吧。

(二)

我这些年观察“紫藤一大将”谱系的傅兴汉、傅承得、林福南三人,发觉“热情组合”的三位成员文体都在不同程度上有古意。他们大概都不是胡适的信徒,不相信“我手写我口”这回事,对“的了呢吗”的表达方式总觉得欠缺了些甚么,而终于集体领悟出语文要淬炼、提升,文言实不可偏废的道理。三人当中以林福南的文言倾向最为显着:

某日赋闲,与镇中友人到热带雨林涉溪探奇。
在山林中,吉普车颠簸行进,良久,寻得一段河溪,其上断木横亘,其傍古木参天,藤蔓纠结、象踪犹存。
友人觅点垂钓,己则歇于断木之上,俯视山溪不息奔流,闻其声喧而不哗;仰望古木落叶纷纷,见其频密却意态悠然,忽解一首禅诗意境:
竹影拂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
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
此境,至今未忘。知大自然运作,动静原来一体,乃庸人如我,自困迷境尔。

这篇短文从起首到中腰,都仿似陶潜的《桃花源记》,俟至禅诗浮面,读者才惊觉林福南无意于落英缤纷或落叶纷纷的抒写,他要点出的是个人一刹那的“顿悟”(epiphany)。 不过,广泛阅览禅宗公案、吐语如偈的林福南,由于心悬江湖,姿态入世,往往无法维持“欲语还休”的话语策略,像《流动是江河唯一的出路》前面一节:

江河成形,常始自泉眼一口。 初则泉涌溢出,寻地势低处漫流,渐集而成溪涧,匿于山林中流淌,遇地形险折处,或化身为飞瀑、冲激成泓潭,或遁迹入土,潜为地底河,尔后再冒现地表,寻势奔流。 流向遇阻则调节流向,于可汇合处则汇合成川,累月经年,蜿蜒大地,终成滔滔江河。 此口泉眼,如喻示人生,可以象徵一种理念,一种价值,以至一种信仰的启蒙。

第四段明说泉眼喻示甚么,象徵甚么,过于明说就少了些“想像的留白”了。或谓作者藉泉源起始之说发挥个人对人生、文化的某些见地,亦未可厚非;至于假借《犹太的智慧》把里头的一个故事情节里头的道具烟囱,改写成污桶,读者智商在90以上者肯定能领会个中深意,实无须于文末注明影射某政党云云,可见福南吐词简约虽近乎偈,有时心太烘热,无法保持适当的美学距离,解马时就露出了马脚。

(三)

福南擅讲故事,更巧于故事新编。一些故事牵涉到牛鬼蛇神与十二生肖里的其他走兽,读来更像寓言。这些寓言恐怕儿童不宜,因里头往往微言大义,针砭时弊,批评社会现象,抨击政治人物,力量颇重,幽默是伪装,棒喝是目的。

承得说福南佛学懂得不多,愚以为根由是贪嗔痴三毒当中,他起码动了嗔怒。读《谏马》、《荒谬告解》、《生肖物语》、《狗字辈》、《正常非常说》诸篇,我看到一个笑口常开的人的怒气竟可喷薄至斯!我的一个朋友说看了上述篇章他忍不住要笑,但笑过之后舌底苦涩,竟然有点像喝了泡得过浓的乌龙冻顶的滋味。《汉都汗》可能最好笑,但对我来说苦中带辣,品茗后晚上可就睡不著觉了。

《解马》后半部的读书感想、人生小悟、卖茶心得/哲学和他对文化创业的一些意见,语调平和又不失风趣。就文体来看,福南擅于长话短说,胜在精简,不少篇章像格言、座右铭与对人对己都有警策作用的勉言隽语。他似乎不怎么擅长铺陈蔓衍,以辞采取胜。他的“静态陈述”(Staticdiscourse)太多,读多了像听福南用文言训话,难免有累的感觉。

以严格的标准衡量福南的文言,也有斟酌提升之余地,前引《触景小品》最末那段:“此境,至今未忘。”或可改写成“此情此境,至今未忘”或“当时情境,至今未忘”四字句型在这儿读来似较顺耳。中文多的是复语与互文构成的同义并列、近义并列或反义并列词,孤立语素像“此”与“境”凑合起来仍不免有突兀感。

我较喜欢福南的动态抒写:“如此想来,这些年头的政治也是一场飞行游戏。政客是技巧娴熟的飞行员,选民则是伫立岸上的一群企鹅,惯性仰翻一地,朝天唏嘘。”(《企鹅·鲸鱼》),觉得他如果要进一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妨在文体、语调,也就是Style和tone方面多些锤炼,多来点《企鹅·鲸鱼》的奇语野趣。公安竟陵,袁氏兄弟的性灵小品,可谈心,可谈□可闲适自在,可斗然不羁或可供借镜。不过我以文学角度赏析《解马》,再以文体苛求林福南,这那里像评介,倒更像“鸡蛋里挑骨头”,以《春秋》责以贤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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