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1日星期三

踱入夜的沙漠的骆驼--杨际光与他的《雨天集》

2001/04/21

温任平

听生命的骰子被掷出,命运作出残暴的扭滚。
--杨际光〈无思夜〉

(1)旋转厅初晤

70年代,我决定编《大马诗选》,收入马华诗坛的现代诗。诗人必须包括东西马,年龄要涵盖老中青。在函邀各家诗人时,我发觉能称得上“老”的现代诗人屈指可数。连辈份属前一代的王润华、陈慧桦、林绿那时也不过30岁上下。白篧又婉拒邀请,答应参加诗选计划的叶曼沙又突然移居国外,失去联络。40多岁的前辈诗人只剩下一位杨际光。我把邀约信寄给他之后,深怕他改变主意,所以特赴首都一行,与他会晤,以“稳住”局面。

际光先生当然没想到我是满肚子密圈来见他的。他与罗荣兰(杨太太)特别招待我去惹兰武吉免登的联邦酒店顶楼旋转厅听歌,喝Rum and Coke。隔晨还带着我去《新明日报》报馆走了一趟,介绍当时《新明日报》的总编辑钱博,和担任编辑的小说家梁园给我认识。梁园和我站着谈了10分钟的话,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梁园晤谈,数年后,梁园遇殂击身故。梁园态度温和,人复儒雅,不太可能与什么人结下梁子。他的死因迄今仍是一个谜。

(2)捕捉不知名的美

我是在1971年8月2日与杨际光伉俪见面的,不是笔者记忆力超强,是际光兄当天送了他的诗集《雨天集》给我,书里内页有注明赠书日期。

杨际光在70年代已甚少或不再发表新作。我知道有杨际光这位前辈诗人,是在读纪弦一篇谈现代诗的文章偶然发现的。纪弦称他为贝娜苔。经过一番打听,肯定贝娜苔即是杨际光。

《雨天集》有作者的短序,第3段有一段颇令人瞩目的自剖:“我并不是在正常环境里长大的。等到长大,已经被投入一个十分混乱的世界……”而作者写诗原来是写给自己看的日记,是“企图建砌一座小小的堡垒,只容我精神藏匿。我要辟出一个纯境,捕取不知名的美丽令我震颤,炽热得灼人的东西。”

(3)婉约深致的抒情

杨际光的《雨天集》由香港华英出版社出版,定价港币3元,叻币1元6角,没印出版日期。诗集收录的82首诗,诗末都没注明完稿日期,于研究杨际光的工作无形中增添不少困难。前面提到的那篇作者自序,文末也没注上日期,李维陵撰写的跋,篇幅可观,亦无年月可循,所幸另一篇由资深报人钟文苓写的评论结尾处注上8/6/1951。据此推测,《雨天集》的诗作小部分完成于50年代初,绝大部分成稿于40年代。那时的贝娜苔年龄大约20多岁,正是“捕取不知名的美丽”的织梦年华。

杨际光自中国南来,我们从他的作品底格调约略可以窥见20、30年代中国一些优秀诗人像徐志摩、何其芳、戴望舒、李金发等人对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在感情的流露宣泄方面,杨际光使人联想到徐志摩,《雨天集》等2、3辑的30余首诗,更使人很容易想起志摩为林徽因写的感情真挚,充满关切而又难掩忧伤的作品。他的吟哦婉约优柔,跌宕起伏,一如诗人内在的情绪,像〈生命〉一诗的第2节:所以我从无知里,对你说深奥的哲学。且在冬天给你听,去春和明春的晚雪的声音。

怎样能在冬天听去春和明春晚雪的声音,对读者是一个想像力的考验,句子里有两个“的”,就文法而言可删去其中一个,但是少了一个“的”,那种因句子延岩而造成的顿挫感,就无法凸显出来了。诗发展至最后一节,诗人用矛盾语言(Language of paradox)抒写生命的复杂错综,感情的无奈和内里自相杆格的因素:

从你,我曾发现完整,
但我还残缺,是想望得太多,
迫我又起步寻找,
要为你找到没有的有。

诗人是伤感的,许多事的发展不尽如人意,对这点诗人是自觉的,他于〈赠人二〉第一节隐约而带点犹豫地道出了他的忧虑:“是随时可采摘的,却又遥远,/有不可能渡的干涸的横溪作着隔离,/被闭塞于绿叶脆薄的暮影/我们在透视夹缩于小巷的天色。”小巷看到的一角天空,正是诗人的感情处境。接下来写的〈怜惜〉,作者用鲜明的意象与比喻说出内心的惶惑:

每一片枯叶,是幻象中的翡翠;
夏蝉的叫噪,可成空洞的预言;

即使心里如何充满惶惑,杨际光仍然是执著坚持的,他在〈雨天〉这首与书名相同的诗里断然说:“那曾淋湿过爱情的水珠/倔强地依附于故居的门环”。对诗人而言,一息尚存,感情便可传达,〈街灯下〉说明了诗人的爱情观,“文字、声音、动作/一切都可以彻底消灭;/只要不接受死亡,/心有永远的涨缩,/作片面爱情的传送。”我主观的较不喜欢“我要捕捉热烈得灼手的美丽/再发出一声怒喝,让醉于花影的泥螺也会醒觉。”一类的率直暴露,而偏爱融情入景的抒写:

我将更细腻地依凭影中的落花,
忘怀将向我详诉忧郁的苍雁。
--〈晚香玉〉

两端太短的路程令我过早地苍老,
只见水面被冲碎的月色,长闪惨绿的光。
--〈夜渡〉

的含蓄深致,经得起反复咀嚼。杨际光的诗除了近乎志摩的深情恳切,沉郁自苦外,也秉具何其芳的晶莹婉约,隽永秀美。读者如果能细品前面所引诗行,当知所言不虚。杨际光的某些诗甚至使人联想到比他年轻的杨牧,和更年轻的林冷和蓝菱的咏叹诗,带点无奈与怅惘,又希望“人不是一个孤岛”(no man is an island),这种怅惘能与听众/读者分享。读作者的〈音乐〉其中3行:

寂寞微雨会淋湿檐下我情愫的风铃。
柔和的无声音响,轻轻陪伴
我小心剪落的灯花,放入胸臆的红盒。

和〈黑石园的梦〉的两行金句:

醒来,一个呵欠含着迢遥的甜香,
伸手摸向枕下一包风化的红泥。

诗风之温婉细致,带点魏晋南北朝的绮丽,与宋人的伤绪,在敏感矜持这一层次,杨际光与当代最优秀的女诗人如虹、冯青与前面提到的林冷、蓝菱实不遑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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