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0日星期二

与散文谈心 --兼及《赤道形声》散文部分的若干印象

5-8-2000

温任平
(1)

这些日子写了不少议论文字,篇幅介于两、三千字,著力点在于文学史的反思,定位以及其间文学主义或思潮的激荡所酿发的种种现象,偶而也谈当前诗的发展状况,就是只字不提散文。奇怪的是,我一直不愿动笔去碰触的散文,却偏偏是我的萦心之念。这种情形,在初恋阶段的我曾经发生过,由于偶像的神圣性,不容亵渎,我在初恋情人面前总是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甚至手足失措的。我和散文的关系,既爱之又惧之,颇似我的初恋心情。

我于20年前写了〈用火光照亮那一叠书简〉与〈城陷之后〉等篇,便束笔不碰“散文”这文类。这儿的“散文”是较狭义的叙事、抒情的性灵小品或感兴工作。我曾在一个公开演讲的场合对着听众说,如果我能继《黄皮肤的月亮》之后,再多写一部散文集虽死无憾。我是认真的,我曾经在《黄皮肤的月亮》作过好些语言、技巧、形式的试验,甘苦自知。我也明白如果我还剩下十年的创作生命,现在的我便得慎重地思考如何写,如何写才可能有新的突破这些问题?

(2)

散文的节奏感其实是一个更大的题目:文学的音乐性底考虑。现代白话文的特色是文白交错,结合西方语法与古文秩序,里头可以有古谚与俚语,长句短句参差为用,虚字与实字词法可以换置,再加上标点的妥贴安排,散文可以像一阕交响乐,充满了感人与撼人的律动。也斯(梁秉钧)写过一篇〈石的呼吸〉,写人在船上海上的经验:

爬上小艇又爬下小艇。晃动、摆荡、巅簸。小艇向下沉,下沉,水淹过艇 边,人也下沉。惊叫、大笑,卟卟的气泡,溅水的声音。湿淋淋的人爬上船。喘息。渔船也微微颤栗了。在那边,岩石板着脸孔,海浪却一下一下的去撩拨它。

语汇的复沓再奏,标点的顿挫,令人屏息的简短片语,使文字节奏底调频成为技术上的可能。用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即使在“下沉”、“惊叫”、“大笑”等词语后面,也斯都拒用惊叹号(!)。

理由很简单,如果句子的意涵或语义本身蕴蓄了惊叹的能量,加上惊叹号是多余的蛇足;如果句子不具备惊叹的力量,则外加的惊叹号便虚空不着。国内好些写作人,当中也包括资深作家,动辄以惊叹号来加强语势,恐怕于散文有弊而无利。我们的作家对“的了呢吗”的撷用普遍轻忽,什么时候该用“的”,什么地方该用“底”亦不加深究,“呢”字后面不问根由一律加个问号(?),这些语文的小疵,标点的滥用,往往使一篇本来还可观的散文失去神采。

(3)

我提到语汇的重复再现,散文家在这方面是自觉的,用心的,叶珊的〈自然的悸动〉第二段:

我们不必叹息。我们出去:用微笑,坦然把胸怀对着大地,对着自然,鸟啭,鱼喋,树叶如何沙沙摇动,水流如何悠悠逝去。就是这些,这些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拭干了泪,抬头看云彩在高大的树干间游动。我们要认识这世界,不是让世界来认识我们。

一个段落里头用了6 次“我们”,而读者并不觉得累赘,因为作者考量的正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与周遭世界的关系,焦点都聚在“我们”上面。如果用音乐的角度来解析,“我们”像主模题(motif),萦绕不去,正是作者内心深处底焦虑。

(4)

散文讲究情韵、氛围,夏济安则说“对文字敏感”。情韵是诗与文联姻出现的情致与韵味,氛围是笼罩整篇作品的“气”。“气韵生动”不仅是山水画才出现的问题,也是散文要注意的环节。 近人陈子善先生千方百计找到了张爱玲的旧作〈秋雨〉,是张氏高中二时期写成的习作,宝贵的出土文物,对于张爱玲来说,这只能算是她个人创作生涯的牛刀小试,且看文章开首的几句:

雨,像银灰色粘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顶上剥落的白粉。

透过生动的意象,恰切的比喻,我们体会到少年张爱玲的文章情趣韵味。也许我们可以把前面一行的“秋天的雨,像银灰色……”,或干脆把题目也写进去“秋雨,像银灰色……”,但句子后半部既已交代了“整个秋的世界”,无论改成“秋雨”抑是“秋天的雨”都是在画蛇添足。这里还关系到前面提到的“气”,必须以兀然的单字“雨”,衬之以接踵而至的多个长句,才能凸出雨这主体,和连绵不绝,既轻盈又沉甸的云雾与水气综合起来的感觉。

(5)

散文既是性灵之抒写,感兴之腾跃,便不能墨守陈规,永远写些四平八稳的句子,自我设限,自戴镣铐。如何才能做到自然不羁(这里带点“从心所欲不矩”的意味),还得看作者有没有足够的胆色与才气,纵横恣肆,作出突破。金圣叹眉批他人典籍文章,斗然拔起以“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起首,与《水浒传》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却能从容地绕了个圈子回来,渲染地点出题旨。方娥真的〈凤城道上〉起首一句“爱花钱的情绪又来了!”有出人意表的效果,另一篇〈落第〉的首段只有一句:

我要去受伤了。

这样的句子可谓突兀,悬疑兼而有之。聂华苓替叶珊散文集写序,起首第一段只有五个字:“久久的沉默,然后才带出叮叮当当的意大利音乐盒。

翻读刚面世的《赤道形声》,钟怡雯的〈芝麻开门〉首句是“我的钥匙逃走了”把读者唬了一跳;另一篇〈节奏〉首段:“接到一封信。一封长信,足足写满6 张航空信纸。不是什么浪漫的情书,它的内容是教导我如何过马路,以及怎么放慢速度过生活。”信的内容竟是教人如何过马路及减速过活,真有点匪夷所思,这就抓紧读者要读下去的注意力。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谚语大致是正确的,接下来的一半是如何维持文章内在的强度,或创造语言的新表现,或重组文句章法形构新形式,但要做到自然妥贴,不见斧凿痕,又能涉第成趣,实在不易。这方面余光中、杨牧、张晓风、许达然的成果斐然可观。《赤道形声》的散文部份收录了辛金顺的〈江山有待〉有这样跌宕有致的佳句:“1986年,我带着两袖书卷的朝气,远征百里外我们仍未识面的野镇,山青青水隐隐,一路上有好风好雨相送。我坐在长途公车临窗的座位,兴致勃勃的仿佛赶赴一场人生的盛会。而历史就在风雨的歇口处等我,20岁后,等我去击节拍歌。”如果我是辛金顺,我可能把“识面”改为“谋面”,“击节拍歌”改写成“击节鸣鼓”,这是词句音节的见仁见智,整句看来即使不改动效果仍佳。

陈大为的〈从鬼〉首段已不落俗套:“多年以后才发现,原来我是透过一本又一本的词典,来认识不断膨胀的世界。”接下来是童年时代的情节交待:

儿童节那天,同学们起意决定考考我,先是金木水火土,再来是鹿鸟虫鱼鼠,最后是零星的几部,他们赫然发现--我解释得最精彩的是鬼部。钜细靡遗,好比一只野鬼在介绍同类的迷离身世,语气里隐隐有青烟交织。

从部首找字不啻是文化寻根,对中国象形文字的迷执是文化原乡的坚持。由于全文首尾呼应得好,另一半的成功才能臻至。

林春美写〈葬〉,她的心愿是“让我生前五湖四海,走遍炊烟可及的地带,死后落叶归根,回到我立身安命的所在。”她不需要“镶着金边牡丹的樽”,只希望骨灰埋在5 个不同的地方。笔路开展,追索的是自己的地理与血缘谱系,最末一行收束得巧妙。

最后的五分之一,我暂时保密。最后的五分之一,我留待未来去寻觅。 “一”、“密”、“一”、“觅”四字均仄,押的是险韵,短促收藏,不容听众或读者置疑说否,再对照前面所引的句子“地带”与“所在”韵脚谐和,看得出来林春美在声韵学方面下过功夫。

(6)

与散文谈心,愉快无比;与初恋情人的悄悄话,总是欲说还休,意犹未尽。我还会就散文吐露心情心事,本文不是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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