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日星期四

神州诗社: 乌托邦除魅 2012-03-20 15:00 • (三)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对现代的神州人有制约力吗?陶渊明虚构的乌托邦<桃花源记> 一文有载:“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些部落客留恋昔日时光,拒绝接受新的政治现况,张大春一语解构:这样的乌托邦“无建国神话的旨趣”。道家式的隐遁绝非温瑞安一干热血青年的抉择,无论于道德层面、现实策略、理想境界,1974年到肇事的1980年秋神州人之言行举止,或更接近清代李汝珍《镜花缘》其中有关<君子国>里所载“比中国人更中国人”的模式。《镜花源》的虚构人物唐敖与其伙伴来到“君子国”,发觉果真名不虚传,士庶工农商,“无论富贵贫贱,举止言谈,莫不恭而有礼”,国家宰辅吴之和、吴之祥议论法治伦理,言必以先秦诸子为佐,援引四书五经为据,比天朝之士更具“天朝风范”。温瑞安、方娥真、李宗舜、周清啸、殷乘风诸子,一举手一投足,那种民初五四文人揖让雍容的气度,与只有在侠义小说才可能出现的豪言壮语,那能不令同学倾心折服、台湾新社员群起效尤?那能不让师长另眼相看?(注2) 七十年代年代中叶以降,台湾自失去联合国席位后,在国际上颇为孤立。中国大陆于1965年搞“文化大革命”,越演越烈,蒋介石总统提出“中华文化复兴”抗衡也是统战之策,行之有年,效应不彰。当前这群侨生的文化回归与所表现之爱国热忱,恰恰投合了当局的胃口,《青年中国》杂志推出三期之后,“得到当时国民党文工会和总统府第一局来电或致意表示支持”(注3),那时的神州似乎真的在“做大事”,用瑞安的自述“高峰期以温氏为中心,约有核心内围社员三、四十人,社员遍布台湾本岛,略涉香港、星马,全盛期达三百余人。”(注4)乌托邦建国规模初具,梵帝岗在2005年人口才783人,神州社在七十年代下半叶竟拥有社众三百余人,是基督教神圣之邦人口的一半。当年的柏拉图(Plato)建构《理想国》,理想国是更早的乌托邦,这位名满天下的希腊哲人把诗人逐出“理想国”,因为他觉得诗人耽于幻想狂想,对社会国家无益。柏拉图真有远见。 温瑞安诗才横溢,但他显然与十八岁出版诗刊《鼠疫》二十二岁写出<怪客>二十四岁交出<高处>的中国诗人杨黎很不相同。两人都很自我,很狂妄,都不按牌理出牌,可温杨诗风迥异,彼此追求的目标亦大相迳庭。杨黎倡导“非非主义”,风靡一时,从者颇众,但杨黎独来独往,没有权力的欲望,他最想创立宗教性组织的诗歌教(柏拉图很早就明白诗人喜妄想),无非出自爱诗的热忱。说句认真的笑话,诗歌教创立成功,以写诗为执念的李宗舜可任其辅宰。经过神州的意义被骑劫的诗痴,还有无兴趣中重作冯妇,我颇坏疑。俗语有说:见过鬼怕黑。古人有云:曾经沧海难为水。 当年的温瑞安曾把诗社的奋斗目标拉抬到“发扬民族精神/复兴中华文化”的高度,可企望而不可企及,孔孟讲“内圣外王”,唐君毅、牟宗三、钱宾四、徐复观新儒四君子一生追求的不外如是,作为一个诗社的宗旨太“超载”(overloaded)了,对一群经常翘课、辍学而又申请复学的大学新生而言,发扬云云、复兴云云,那是生命难以承受的重。神州社歌:“中华的荣光,正在滋长发皇……”这一首马来西亚霹雳州美罗中华中学的校歌,凡是在美罗这小镇念过一两年中学的居民都能朗朗上口。一曲两用,流传宝岛,作曲人吴中俊校长可以含笑九泉矣。把校歌唱成社歌,这样就能发扬民族精神、复兴中华文化?这联句供在中央研究院大门两侧,还算是适度的自我期许吧。 台湾文坛诗社不少,瑞安、清啸念的台大有“现代诗社”,宗舜、雁平念的政大有“长廊”,娥真念的师大有“喷泉”;迈出校园,蓝星、创世纪、笠、龙族、主流、草根……这些诗社定期出版自己的诗刊,从钟鼎文、覃子豪、余光中、叶珊、痖弦、洛夫、罗青……这些教授级、明星级的诗人都不曾如此自诩。1952年纪弦成立“现代派”,全台逾百名诗人加盟,阵容鼎盛。 踌躇满志之余不免有些“飞扬跋扈”的纪弦,亦不过为现代诗应努力的方向订下若干原则像学习“自波特莱尔(Baudelaire)以降的各个新兴诗派……”仍不敢奢言发扬、复兴,逾界违矩把国家民族大任揽在自己身上,或丢到诗社身上成为压断骡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台湾的大小诗社,从大专学院到整个文坛清一色是“同侪团体”、“同仁团体”,社员可能各司各职,大家是身分平等的朋友。 我从未听说过覃子豪逝世之后,蓝星诗社即由罗门总揽大权,余光中欺负年轻的叶珊或年轻的叶珊欺负年迈的周梦蝶,因后者没交社员费而被送去蓝星诗社“刑部”处罚的天荒夜谈,但这种诡异之事对神州诗社而言乃家常便饭。神州诗社与一众诗社不同,它是专制的人间天国,孤家寡人,顺我者昌(晋升为堂主还是香主?),逆我者伤(受到其他社员清算、围剿),至于“犯错”被罚冲洗领袖的大头彩照,悬挂在“试剑山庄”每个角落,那是以拟真物(Samulacrum)满足一己荒谬的帝王欲望。 宗舜在压轴作<乌托邦幻灭王国>有一节沉痛的告白:“有人野心勃勃,神州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王朝的‘样品屋’。……诗社变质,新人多被遥控,设立各部各组由一人指挥,成了一言堂,社员若有不满,则标签小集团,群起围攻。”神州诗社是新马港台华人社会第一个成功帮会化了的诗社,新加入神州者的必读书是《书剑恩仇录》,要像“红花会”的会员一样:兄弟不可背异离弃,最忌“背叛”(注5)。 以亲信控制各组社员,看似明代东厂情报监管的无厘头搞笑(我们难以想像法治社会的文艺圈竟出现如此令人觳觫的现象),其实更接近奥威尔(George Orwell)《一九八四》的乌托邦“老大哥”无所不在的监测、控制,老大不必率众去“打仗”,却对各组社员向路人兜售神州文集的进度、情况了如指掌,《一九八四》的“老大哥”也具备这种天眼通,瑞安自诩“组织周密”(注6)。神州成员置身于所谓“迁升降级,赏罚分明”(注7)帮会体系式的白色恐怖里。 感情竟用手段,衽席之间就是戈矛:有人为了邀功请赏而报讯,自然就有人中了暗算,在现实生活中被叮得满头是泡,在武侠小说的险恶江湖里个个成了卑鄙奸徒,被情节推向绝境,中刀无数,死状可怖。假是真来真是假,纪实与虚构,两者之间的错位,且看当年的其中一位死忠分子陈剑谁的追述: “温瑞安会说‘做大事是寂寞的’,不被了解最孤独,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已顾不了亲情……我理直气壮地瞒着爸爸妈妈向姐姐们借钱,做大事的人是不讲究人生细节的,欺骗有理。……20岁的我不断告诉自己:朝圣是必须的,欺骗家人是不得已的。……长期的金钱匮乏、学业荒废、开不完的批判大会、愚公移山的背书卖书,有些重要社员尤其是神州初创时的社员陆续退社,我们(包括当时矢志不渝的陈剑谁)悲愤的说他们意志不够坚定,违背我们在明月下结拜的誓言。……离开神州与旧社员相聚,我们共同的经验竟是常作梦梦到批判大会而惊醒。”(注8) 难怪!1973年秋,瑞安与清啸第一次赴台,就读于台大中文系。不久即收到瑞安的来信,他要求我以家长身分,寄出一封信虚报家中发生重大事故经济顿然陷入困境,必须休学返马,他说他拿到这封航空急信便可向大学当局申请到一笔优渥的助学金,我不虞有诈,信写了也寄了。同年11月中旬我赴台北参加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瑞安、清啸与我同住正芬大饭店,他们才告诉我因为舍不得诗社(社员),迫不得已施计拿到家长的函件向校方申请退学。为了做大事,说谎有理,退学是必须的。 剑谁在文中提及神州“开不完的批判大会”,使人想起中国大陆十年文革毛泽东的群众大会上的集体批判,除了把“不知悔改的党内走资派”斗倒,也把无辜的作家学者如钱钟书、沈从文、老舍、吴宓…一个个掀出来清算。但温瑞安绝非共产党支持者或同情者,把瑞安逮捕并扣上“为共匪宣传”是很不“美丽的错误”。当年的神州姿态“极右”,与三三集刊同是台北文化圈文学青年爱国组织,瑞安、娥真在莫须有的罪名被囚禁,同情与抗议声四起,引起港台文化的近乎公愤的关切、好心人的奔走说项,反而模糊了真相与问题的症结所在。大学训导在这方面显然有盲点,一群以神州精神为号召的大学生不断逃学、退学、再申请复学这个“疑窦”得打开,如果它是个社会问题得有效处理,包括送交青少年感化中心辅导,涉嫌奸犯科者则控之于法庭,或口头训诫或判处牢刑由审讯定谳。 是神州“树大招风”?硕壮、健康的树不会这样倒下的。是一群家长(人数多少永远是个谜),从1974年秋到1980年秋,他们的孩子们无心念书,不断翘课,与父母家人龃龉不休,怎样劝说都不听,学业蹉跎,不回家睡觉却睡在叫什么山庄的窝里。我的揣测是:或因退社社员感到委屈,终于投诉家长,说出真相;或由某家长出手,也可能一群家长聚商,忍无可忍,决定发动雷霆一击。文革十年,中国大陆从幼儿园到大专院校一概停课六年,半个世代的学子目不识丁;神州的“美丽新世界”构建于台北六年,留在“试剑山庄”的学生(社员),只有陈剑谁一人念完大学,只有她有资格担任出版社的发行人(注9)。满座衣冠似雪,何等舞雩气象;满座衣冠似血,武林/儒林浩劫难逃(注10)。一字之差,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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