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日星期四

神州诗社: 乌托邦除魅(四) • 副刊 • 南洋文艺 • 文学 2012-03-27 14:16 乌托邦是海市蜃楼,35年后的今天还不彻底“除魅”(disenchanted),谬种流布,病毒会继续散播。五百年前的摩尔与拉伯莱相信人类文明具备向善的本能,是“想当然尔”的冀望。杨朱讲性恶,佛家讲贪嗔痴慢疑,早已洞悉人类的心灵黑暗。二十世纪人类建构的乌托邦一个比一个大,二战日本提出的“东亚共荣圈”,冷战期铁幕与竹幕均异口同声力倡的“无产阶级专政”,美国自许为“世界警察”,只是荦荦大者。扩张势力,合法化侵略,以公义行不仁不义的这些超级乌托邦,伤害(杀害)的人以亿万计。毛泽东所谓“六亿神州俱尧舜”,其实是“六亿神州俱刍狗”。右翼乌托邦是“以超真抢救真实”(to rescue the real with the hyper-real)左翼是“以虚拟拯救真实”(to rescue the real with the imaginary),魑魅魍魉,焉可不除?今日工商文教的乌托邦,以各种掩人耳目的姿态出现,体积远比政治乌托邦小许多,为害社会各阶层十分广泛,它们政治立场不左不右,反而更便于左右开弓,超真与虚拟并用。威尔斯在其著作《现代乌托邦》里直言“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空洞……没有具有个性的个人,而只有一致化的成员。”成员对大哥只有“不问情由的服从”(unquestioning obedience)。内心有疑惑,震慑于领袖的威权,不敢抗争,明知错了还是将错就错下去。 武侠小说的情节与武侠小说家的生活沆瀣一气,情况之诡谲离奇,情节之曲折惊怖,因为毫无前例作为参考,更令人震悚。金庸的武侠人物忠奸莫辨,行事匪夷所思,作为香港明报主笔,他的社论于现实时事的真与幻看得真切;倪匡言行偶尔滑稽突梯,但他也没把现实生活搓捏成武侠的浆糊。三十多年之后,方娥真于《文讯》的神州专辑的一篇文章中两度提及“温瑞安魔鬼的一面”(注11),不作申论,我难免这样想:如果神州时期她愿意用一语提醒大家,则不致于有那么多年轻人刚刚有点理想并仰望偶像,即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摧毁,对一切失望抑且乎绝了望。 1975年殷乘风投奔老大,发觉神州提倡读书不重要,搞活动才是做大事,而他于备考的紧急关头,社员于门外鼓躁、甚至敲门要他放下书本积极参与社务(九十年代中他来见我,追述往事,不胜唏嘘),1979年殷同学终于退社,那是发生于1980年的926事件大约一年前的事。神差鬼使,让殷乘风躲过了向情治单位诬陷神州的嫌疑。至于因为夹在功课与社务之间分身乏术、三进三出神州的周清啸就没那么幸运了。清啸已故,于他的怀疑、怀恨宜乎以怀念代之,让逝者安息。 在此要一提的是,魔鬼撒旦,还未“走火入魔”之前原本是天使,是天地灵气所聚,英艳动人,丰神湛然,头上还绕着流金泛银的光环。谁知坚土竟是流沙,可歌可泣之种种,一返顾间竟成了可笑可悯。杨牧的<完整的手艺>,以诗人独特的直觉点出天使的特征:“虚幻的全部交给我/现实的你留着”,把两个主词对调:“现实的全部交给我/虚幻的你留着”,魔鬼即粉墨登场。鲁迅尝谓创造社成员是“才子加流氓”,神州诗社的问题是人与魔的错位,令人难堪的是三十多年后,在《文讯》的特辑当事人的文章里,我看到的是对昔日社友的各种揣测(谁对不起谁?谁可能是向官方告发、“出卖”兄弟的叛徒?),而不是谦卑的自责与深切的反省。太多的witch-hunting,太少的 soul-searching。年近六十的人,还重复二十多岁轻薄的江湖口吻为自己护短、辩说,令我惊讶悲哀,难以置信。人肯定会成长,可不保证会长进。李宗舜在散文集的最后一篇沉痛地问:“大伙儿在阿里山结义相知相惜,奇缘结社,多的是肝胆相照之士,最后为何除了他自身之外,其他的都是叛徒?”宗舜有没有读过下列的历史故事?史达林有一天抚镜自照,悲哀地说:“十月革命的同志,现在只剩下我吧了。” 李宗舜这些年对神州感情的付出,构成了他心中无以自释的情结,神话破灭、偶像是假的,社员之间的情谊是真的。反刍往昔,他难以相信过去的辉煌竟是充斥着高潮与反高潮的野史稗官。出国深造、失学、失业、穷病、困顿、颠沛、流离,对宗舜是混沌迷惘的遭遇。七十年代中下叶,因国土分裂而弥漫台湾社会的民族危机感,神州诗社恰逢此历史际遇,得享殊荣盛誉,获得蒋经国亲自接见,集团成员三百余人,身为集团第二号人物的李宗舜,他的老二哲学(或没有哲学)是前面挂个“忠”后面吊个“勇”字,以义开道,冲力十足,由于不够阴鸷机敏,他得到的权力红利,与他的二当家身分简直不成比例。宗舜的戆直使他没去多想权势的问题,他不读《资治通鉴》,不熟谙傅科(M.Faucault)所言“历史上各种精密的权力仪式”(meticulous rituals of power),他耽于当下的happy hours,捕捉每次聚会带点不安的兴奋喜悦,由于每篇散文均写成于诗社活动之后,他拼凑的其实是记忆的碎片,往事并不如烟而是弥漫着雾样的哀愁。每篇散文,包括追念叶明、清啸的悼亡篇章,都有一种要把时间留住、把眼前的欢乐美好无限延续的欲望,那就成为作者的独特风格。 潮洲莽汉曾经是愤怒青年的李宗舜,其散文是阴性的,柔婉抑且是感伤的,他对“聚义堂”、“试剑山庄”、“绛雪小筑”、“黄河小轩”、“长江剑室”、“路远客栈”(盥洗间)、“见天洞”(地下室)……念念不忘。这些把住院情境古代化、武侠化、陌生化的神话道具,是神话系统建构的“附属物”(paraphernalia),叶慈(W.B.Yeats)诗中的神话体系喜用的附属物是“漩涡”(gyres)、锥体(cones)与各种“超自然物”(supernatural),诗人在艺术的天地里建构他的乌托邦。马奎斯(G.G.Marquez)《百年孤寂》(A Hundred Years' Solitude)的马康多村,也是文学的创造。在真实生活中创建乌托邦,经营策划,因应时变,攫取声名,终难逃倾颓的宿命。摩尔影响了250年后的马克思,写出他改变时代的杰作《资本论》,但他提出的共产主义的私产占有,并没改变社会贫富悬殊的现象。人性的丑恶、自私、贪婪和权力的欲望架空了党的理想,与资本主义的大鱼吃小鱼,九十九步笑一百步耳。乌托邦的浮夸,结局是梦醒后的幻灭。 我相信人有直觉或第六感这回事,即使在不知愁强说愁的1977年,李宗舜的惘惘神觉已感到好景不常,他笔下不自觉地流露某种不祥的预感,证之于<相识燕归来>的一段抒写: 每次从天桥回来,都是午夜一两点钟,我们常常驻足在拐弯处的一间小面摊店吃最便宜的宵夜。晚上天凉,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身体也暖和起来。到了马路对面,和瑞安及娥真挥手道别,微暗的龙泉街,我们走过一摊摊的空架子,小贩们已经回家了,灯火也全熄了。还有一排排矮平房,飞檐尽是灰白的颜色。 末节没来由的悲伤,似乎预告未来的黑暗,点醒当事人飞檐风化成灰白、时间磨损的力量。地理空间在改变,时移世易、人事全非的乡愁,是宗舜散文的主调。宗舜对诗社昔日荣光的追记与对社友的缅念,使创作与创伤互为表里,压轴作<乌托邦幻灭王国>予人历尽沧桑,咀嚼生命的甜酸苦辣之感。 温瑞安具备领袖人物的“偏执不屈”(intrasigence),“神州神话”破碎数年之后“自成一派”,在香港现代武林崛起,成员仍以“当家”分等阶,温巨侠不旋踵重现两岸三地。李宗舜在散文中不断提起他对台湾诗坛与诗艺的朝圣心情,“有诗陪伴才不会寂寞,才不会遗憾。”、“诗心成为快乐的泉源,有诗不会寂寞。”、“诗心燎原,对诗神无尽爱慕”……的告白,反映他对诗近乎宗教家的“自认正确”(self-righteousness)。奇怪的是他对自己的散文似乎毫无信心。我的看法是诗人写的散文不可能差到哪里去,宗舜佩服的余光中杨牧即是佳例。因句生句,因意生意,借物起兴,晕染衍异,把写诗的本领用在散文的敷陈上,成果肯定可观。宗舜日后的散文创作不宜耽溺于神州记忆、神话与笑话,希望与虚惘,语音何其接近,内涵又何其迥异。宗舜如能汰虚课实,卯酉上下班之际多留意周遭的人物人事,当能强化作品的社会性、思想性。这世界充满狂暴与凉薄,阳光底下多的是可以铭记甚至批判的事。 少年子弟江湖老,作品才是长青树。 (2011年11月25日)(全文续完) (注11)详阅方娥真:“我由他们(诬告者)知道了温瑞安魔鬼的一面,但他与叛乱绝对无关。”,<一条生路>,同注2,页88-89。我完全认同娥真的看法:瑞安与任何政治叛乱确实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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