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2日星期日

與陳應德談「第一首現代詩」

與陳應德談「第一首現代詩」


●溫任平


一個人搞活動不能視之為運動(campaign),威北華在1952年發表詩作「石獅子」後,因繼起無人,故而掀不起馬華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浪濤。



應德兄:


您好。


那天在馬華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與您激辯馬華詩壇的第一首現代詩這課題,出言不遜,禮貌不周之處,請您原諒。我幾次出來「搶咪 」甚至與研討會主持人發生爭執,因為我作為一個聽眾,只能每次發言2分鐘,2分鐘這麼短促的時間里我能講多少句話?情急之下,我想我是失態了。


您對我十分厚道,在宣讀論文時,並沒有說:「溫任平根據周喚、艾文提供給他的資料,也沒經過慎重的驗証,便說白垚在1959年3月5日發表的《蔴河靜立》是第一首現代詩。溫任平而且據此便說馬華現代文學運動便是在那一年肇始的。」你只是含蓄地說,有這麼的一篇作品,A告訴B這是第一首現代詩,B又把這消息傳給C,於是C便說 沒錯,白垚的「蔴河靜立」應該是第一首現代詩了。您不提我的名字 ,是免得坐在台下的我尷尬,您的心意我完全了解也十分感激,但我仍不得不走出來與您力辯,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我絕不能苟且。我不知道您有沒讀過我的另一篇題為「馬華現代文學的意義和未來發展:一個史的回顧與前瞻」,我在文中第二部份提到: 「馬華現代文學大約崛起於1959年,那年3月5日白垚在學生周報137期 發表了第一首現代詩《蔴河靜立》。關於這首詩的歷史地位,最少有 兩位現代詩人──艾文和周喚──在書信表示了與我同樣的看法。如果我們的看法正確,馬華現代文學迄今(1978年)已近20載。」


天狼星詩社出版的《憤怒的回顧》是一本特別註上馬華現代文學運動 21周年的紀念專冊。大馬華人文化協會霹州分會,在1984年假怡保怡東酒店召開的第一屆「全國現代文學會議」,是為了替25周年(四份之一個世紀)的馬華現代文學的各種文類:現代詩、現代散文、現代 小說作出評估,定位的「歷史性活動」。如果我擺了烏龍,則上述書 籍的出版與會議的召開,都會變得可笑甚至荒謬。您說,我怎能不跳 出來與您爭辯到底呢?


您在論文提到1937年詩人滔流的作品「保衛華南」:「保衛/我們的 華南!/九龍江!/韓江!/早就咆哮了。/咆哮,/南海的怒潮。 ……」(原詩長達60行,無法盡錄),詩的背景是中國,我們暫且不討論它的藝術手法有沒有「現代」的傾向,單是詩的背景已違背了馬 華文學的獨特性,馬華文學如果有第一首現代詩,它最起碼的條件應該是以馬來亞為背景才是。


至於您提到的另一首詩,鐵戈的「在旗下」:「每天,/每天/我在 旗下/跑著……路呵,/那麼崎嶇!/崎嶇的路/多麼美麗。」你認為這是一首「現代詩」因為它有未來派的傾向,這首詩的最後一節:「從這路,/去迎接:/人類的/春天!/我要把生命/永遠呈獻給 /旗下的人們……」據您的分析,鐵戈是受到蘇聯的馬耶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i)的影響而寫了這首詩,用您論文里的話「急促 的音節,念起來,沉重有力,猶如鼓聲一樣,非常適合表達他那種爆炸性的革命熱情。」問題是有未來派傾向的詩就是現代詩嗎?「去迎接/人類的/春天」,這種對將來的響往實在談不上什麼「未來主義」,如果此說成立,「明天會更好」就會成了一首「未來主義」的歌 或電影了。


我和出席研討會來自台灣中央大學的李瑞騰教授討論過,我認為上述 兩首詩都屬於「口號詩」,李氏則直截了當地說「那只是吶喊!」。 現代主義文學講求知性(intellectual),甚至要在相當程度上做到 「無我」(impersonality),滔流與鐵戈那種爆炸性的感情迸發只能 視之為政治性的浪漫主義泛濫,與現代主義是扯不上關係的。 還有論文里舉出的其他例証,如雷三車的「鐵船的腳跛了」:「站在 水面,/你是個引擎的巨魔:帶著不平的咆哮;/慢慢的從地面爬過 。/你龐大的足跡,/印成了湖澤,小河,/笑開了魚蝦的心花,/ 他們樂得把新居慶賀。」水面的巨魔指的是鐵船,因為船跛了(壞了 )所以魚蝦都聚在里頭,這麼淺顯的比喻(詩的最後一行「是尋覓被 人遺失了的荷包!」真的是愈扯愈遠)實在談不上什麼象徵主義,我 們不妨把李金髮的「棄婦」找出來讀一遍,就會發覺兩者的差異。我 們總不成因為雷三車在詩中用了幾個比喻就把它當作「現代詩」吧? 比說如果成立,那麼「太陽公公的臉像個紅萍果」一類的兒歌都會成 了現代詩了。 您在論文還提到傅尚果的詩「夏天」以及威北華的「石獅子」(1952 年)里頭的象徵主義色彩,我對你的這些看法頗能認同。我個人覺得 威北華比傅尚果在文學史上來得重要,因為威北華在他的詩文集「黎 明前的行腳」收入了二十首詩,在量方面較可觀。不過象徵主義是跨 進現代主義的一個過渡,並不是現代主義本身。中國詩壇是先有了李 金髮的象徵主義,是他把法國的象徵派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Baude lair),魏爾倫(Paul Verlaine)的詩風帶進詩壇,繼而才出現以戴 望舒為首的「現代主義」詩,亞弦在《中國新詩研究》一書里有一篇 題為「中國象徵主義的先驅──詩怪李金髮」提出他的看法: 「如果沒有李金髮率先在作品上實踐了象徵主義的藝術觀點和表現手 法,以及稍後的戴望舒、王獨清的理論、翻譯、創作3方面的倡導,可 能就不會有1932年在上海成立的,以戴望舒、杜衡、施蟄存、穆時英 、劉吶鷗、侯汝華、徐遲、紀弦等為中堅的現代派之水到渠成。」 我覺得威北華本身一方面沒有現代主義的自覺,正如您在文章里指出 的「威北華不曾發表任何文論來提倡現代主義」,因此我們不能視他 為馬華現代主義的先驅。況且,一個人搞活動不能成為運動,它只是 一個孤立的文學現象。一個主義能夠形成一個運動,要靠一群人在創 作上實踐,在理論上鼓吹,引起文壇的討論風潮,造成文類的某種風 格的變化才能稱之為運動。就這點認知,我們其實並無衝突,因為你 在論文裡說:「現代主義的興起不是靠一首詩或是一個人的力量而帶 來的,而是靠出版社及一群有創新精神的作家共同努力而建立起來的 。」 因此威北華寫的「石獅子」即使它具備了現代詩的某種雛型,卻因缺 乏現代的自覺,又是孤軍作戰,沒能蔚然形成一種運動的氣候。溫梓 川在50年代中葉出版過一部詩集「美麗的肖象」,走象徵路線,溫氏 沒有李金髮的詰屈聱牙,晦澀難懂,比起雨巷詩人戴望舒的「輕盈流 麗」(亞弦語:見「從象徵到現代」一文),溫梓川是穠麗繁富多了 ,但他也只是一個獨行俠,掀不起什麼風潮,同樣是一個孤立的文學 現象。一直要到白垚的「蔴河靜立」於1959年出現,1960年蕉風月刊 特闢「新詩研究專輯」(94期開始),新詩的「現代化」才成為文壇 的一個重要議題(issue),蕉風因為受到抨擊(一位署名杜薩的作者批 評一些作風新穎獨特的詩為「蕉風派詩」),在編者的話里鄭重聲明 :「我們對於勇於嘗試的年輕詩人,只能給予同情和鼓勵,而不是嘲 笑和打擊。……為了使青年詩人對新詩有更多的認識起見,我們決定 出這個新詩專輯……希望文壇巨子踴躍發表意見。」(頁25) 在進入60年代,繼白垚崛起的活躍詩人有笛竽、喬靜、周喚、冷燕秋 、王潤華、淡瑩、陳慧樺、林綠、艾文、蕭艾、憂草、黃懷云、秋吟 、葉曼沙、金沙、張力諸人,加上錢歌川、王潤華、葉逢生、於蓬等 人的譯介外國現代主義作品,馬華現代文學運動終於蘊蓄了足夠的力 量向前跨進。 至於您強調:「試圖尋找等一首現代詩,來斷定現代文學的開始並不 是正確的治學方法。」這判斷也有爭論的餘地。許多作家/學者都認 為魯迅的「狂人日記」(1918年)是中國新文學的「第一篇用白話寫 成的短篇小說」,但夏志清教授在「新文學的傳統」一書里(頁123- 136)則認為陳衡哲的「一日」(1917年)才是第一個白話短篇。尋找 源頭(第一篇,第一首),是每個治史的人都在作的努力。我前面那 篇論文寫於1978年,如果讓我有機會重寫,我會寫得周延些: 「馬華現代文學大約崛起於1959年,雖然周喚、艾文與我本人都覺得 白垚在1959年3月5日發表的「蔴河靜立」可能是馬華詩壇的第一首現 代詩,但它的歷史地位仍待驗証。不過馬華現代文學主義的興起是由 一群包括白垚、周喚在內的詩人,通過學生周報、蕉風的鼓吹、實踐 ,在1959、1960年間掀起了現代主義風潮,這點推斷,應該是正確的 。」 您是文學博士、專研的又是30年代到50年代的馬華新詩,您的論見對 我啟示良多,謹此向您致謝。 溫任平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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